TOR:開啟研究細胞生長代謝的大門 | “諾獎值得”系列
mTOR通路發(fā)現(xiàn)的過程中做出重要貢獻的三位科學家(從左至右):邁克爾·霍爾、約瑟夫·黑特曼、斯圖亞特·施賴伯
mTOR 是細胞感知與響應外界營養(yǎng)狀況、調(diào)控細胞能量與物質(zhì)代謝、關乎細胞生長存亡的重要信號通路,其調(diào)控異常與腫瘤、糖尿病、神經(jīng)退行性疾病等密切相關。目前,許多靶向這一信號通路的藥物已經(jīng)顯示出了顯著療效。
在mTOR通路發(fā)現(xiàn)的過程中,邁克爾·霍爾(Michael N. Hall)、約瑟夫·黑特曼(Joseph Heitman)和斯圖亞特·施賴伯(Stuart L. Schreiber)做出了重要貢獻。《知識分子》特別推出 “諾獎值得” 系列專欄,向讀者介紹那些重要的科學發(fā)現(xiàn)及其背后的故事。
撰文 | 計永勝
責編 | 陳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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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太平洋東部,距離南美洲的智力共和國約3600 公里的海上漂浮著一座幾乎與世隔絕的小島,她以神秘的巨人頭雕像聞名于世,人稱復活節(jié)島(Easter island),但當?shù)卦∶窀晳T稱之為拉帕努伊島(Rapa Nui)。
圖1 復活節(jié)島 | 圖源:pixabay.com
1964年底,加拿大麥吉爾大學(McGill University)教授斯坦利·斯科利納(Stanley Skoryna)帶領38位科學家隨皇家海軍艦隊到復活節(jié)島進行航海探險,同時采集一些生物樣本。在這期間,斯克利納團隊收集了島上的土壤樣本,以期能分離出一些微生物,進而利用其代謝產(chǎn)物對抗真菌感染。十年后,科學家成功獲得了一種強效抗真菌化合物。根據(jù)微生物獲得的地點,科學家將其命名為雷帕霉素(Rapamycin)。
圖2 雷帕霉素(Rapamycin)結構式
雷帕霉素的抗真菌效果令人驚嘆,它的副作用也很明顯,其對免疫系統(tǒng)功能有抑制作用。當然,雷帕霉素的免疫抑制作用也并非一無是處。英國劍橋大學的羅伊·凱倫(Roy Calne)博士和美國匹茲堡大學的托馬斯·斯塔澤(Thomas Starzl)博士,成功地將雷帕霉素和其他兩種免疫抑制劑環(huán)孢素A(Cyclosporin A,主要用于肝、腎以及心臟移植的抗排異反應)和FK506(Tacrolimus,商品名:他克莫司,分離于鏈球菌屬微生物,肝臟移植手術的首選免疫抑制劑之一)應用于器官移植領域,改進了肝臟移植的臨床手術策略。2012年拉斯科臨床醫(yī)學獎授予以上兩位先驅,以表彰他們在器官(主要是肝臟)移植領域做出的杰出貢獻。
那么,雷帕霉素是如何起到免疫抑制作用的呢?它是如何影響細胞的生理生化過程的呢?
其秘密的揭開,可以從一個叫做邁克爾·霍爾(Michael N. Hall)的科學家講起。
圖3 邁克爾·霍爾(Michael N. Hall)現(xiàn)為巴塞爾大學教授。
圖源:https://www.biozentrum.unibas.ch/news/detail/lasker-award-for-michael-n-hall
霍爾1953年出生在波多黎各的圣胡安(San Juan),在南美洲(主要是秘魯)度過了快樂的童年。
1976年,霍爾在北卡羅來納大學獲得科學學士學位,專業(yè)為動物學。在本科學習的最后一年,霍爾在馬歇爾·埃德格爾(Marshall Edgell)實驗室擔任科研助理。埃德格爾主要從事DNA調(diào)控序列的鑒定和研究工作,曾帶年輕的霍爾參加了一場在國立衛(wèi)生研究院召開的學術會議,科學家在此商議如何制定重組DNA實驗安全操作指南。這場會議,讓霍爾對分子生物學深深著迷。
從北卡大學畢業(yè)后,霍爾來到哈德遜河畔的哈佛大學托馬斯·希爾哈維(Thomas Silhavy)實驗室攻讀博士學位。彼時,希爾哈維實驗室的研究重點是大腸桿菌的蛋白分泌機制。但霍爾覺得做這個研究方向的人太多太擁擠了,便把研究精力放在大腸桿菌的外膜蛋白(Outer membrane proteins, Omps)的合成和調(diào)控機制上。他發(fā)現(xiàn)OmpR和EnvZ蛋白共同組成一個信號系統(tǒng)來調(diào)控外膜孔蛋白OmpF和OmpC的合成。這是大腸桿菌,也是生物學上第一個雙組份調(diào)控系統(tǒng)。這種 “不走尋常路” 的做法是霍爾的一貫風格。
圖4 EnvZ/OmpR雙組分調(diào)控系統(tǒng) | 圖源[1]
1981年獲得博士學位后,霍爾到巴斯德研究所進行了一輪短暫的博士后研究,后到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埃爾·赫斯克維茨(Ira Herskowitz)實驗室繼續(xù)博士后訓練。
和讀博期間相似,霍爾沒有跟進赫斯克維茨實驗室的主要研究方向(酵母如何響應外激素信號),而是選擇研究核蛋白在細胞漿合成后如何重新回到細胞核中發(fā)揮功能。當時科學界普遍認為蛋白入核主要依靠梯度擴散:細胞漿合成的蛋白濃度高,自然向細胞核擴散,如果遇到 “合適的結合物”,蛋白就留在核中,不然就重新擴散回細胞漿。但霍爾通過一系列實驗,證明了這些細胞核蛋白其實存在一段確定是否入核的信號序列,也就是核定位序列(Nuclear localization signal)。這項顛覆傳統(tǒng)認知的發(fā)現(xiàn)于1984年發(fā)表于《細胞》(Cell) 雜志。
1987年,霍爾終于學成出山,躊躇滿志地到瑞士的巴塞爾大學組建實驗室,獨立開展研究工作。他本想繼續(xù)尋找識別核定位序列的受體蛋白。但是研究充滿了失敗,這讓他非常沮喪。
這時,實驗室來了一位年輕人,給霍爾的研究帶來了新的曙光。
約瑟夫·黑特曼(Joseph Heitman),1984年參加了康奈爾大學和洛克菲勒大學聯(lián)合醫(yī)學科學家醫(yī)學博士/哲學博士(Physician-scientist MD-PhD training program)培訓項目,期望自己能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醫(yī)學科學家為人類健康服務。1989年完成項目培訓后,黑特曼總感覺在職業(yè)生涯中還缺點什么:臨床技能良好,科研經(jīng)歷不足。于是,他就到巴塞爾大學霍爾實驗室從事博士后研究。
圖5 約瑟夫·黑特曼現(xiàn)為杜克大學醫(yī)學院的分子遺傳學和微生物學系的教授。
圖源:https://gradschool.duke.edu/about/news/joseph-heitman-2018-dean-s-award-winner
黑特曼的到來 “拓展” 了霍爾實驗室的研究范圍:從研究蛋白入核機制這種細胞內(nèi)現(xiàn)象轉移到細胞是如何感知胞外刺激信號并將其傳遞到細胞內(nèi)的。起步研究依然舉步維艱,選擇好的化合物和理想的實驗模型至關重要。
霍爾實驗室一直用酵母做實驗材料,模型算是有了?;衔镌趺凑夷??
黑特曼的臨床經(jīng)驗派上了用場:他從一篇發(fā)表于《自然》的文章得知,環(huán)孢素A可以應用于真菌的研究。而環(huán)孢素A是一種在臨床用于降低器官移植排斥反應的免疫抑制劑。黑特曼興沖沖的回到實驗室,告訴霍爾可以研究環(huán)孢素對酵母的刺激作用,以此揭示其免疫抑制的機理。
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卻… …結果顯示,環(huán)孢素A和另外一種免疫抑制劑FK506的確可以抑制細胞分裂,但效果相當溫和,并非立竿見影。研究眼看又要陷入停滯。
霍爾小組果斷選擇就地取材。他們找到了位于巴塞爾的制藥公司 Sandoz(現(xiàn)在的諾華)尋求合作。Sandoz公司的饒·默瓦(Rao Movva)正好也在尋找團隊鑒定公司開發(fā)中的免疫抑制劑雷帕霉素的作用機制。
就這樣磕磕絆絆,對的人和對的化合物終于碰面了。
黑特曼通過實驗發(fā)現(xiàn),雷帕霉素能將酵母的細胞周期 “禁錮” 在G1期。并且,雷帕霉素與FK506存在競爭,兩者都能與FK506結合蛋白(FK506 Binding Protein,F(xiàn)KBP)結合。缺失編碼FKBP蛋白基因FPR1的酵母對雷帕霉素有明顯的抗性。
通過進一步的遺傳突變篩選實驗,黑特曼鑒定出了雷帕霉素(確切講是雷帕霉素- FKBP復合物)的作用底物,并將其命名為 “雷帕霉素靶點”(Target of Rapamycin),也就是TOR。論文在1991年8月23日發(fā)表于《科學》雜志 [2],作者只有三位:約瑟夫·黑特曼、饒·默瓦和邁克爾·霍爾。
圖6 1990年12月2日,黑特曼實驗記錄本上關于TOR命名的選擇 | 圖源[3]
對于霍爾來說,TOR這個命名朗朗上口,而且容易被記住。黑特曼將其命名為TOR則是寄予更多希望:TOR在德語中是 “門” 的意思,同時,巴塞爾城位于萊茵河灣與德法兩國交界處,連接法國、德國和瑞士,是瑞士重要的門戶城市?;魻枅F隊希望TOR是細胞周期運轉的起始點,開啟之門。
非常巧合的是,同在1991年8月23日,哈佛大學化學系斯圖亞特·施賴伯(Stuart L. Schreiber)團隊在《細胞》雜志發(fā)文章報道了cyclophilin-CsA和FKBP-FK506的共同靶標鈣調(diào)磷酸酶(Calcineurin)[4]。
確切地講,施賴伯研究生物學屬于 “半路出家”。
圖7 斯圖亞特·施賴伯(Stuart L. Schreiber)現(xiàn)為哈佛大學化學與化學生物學系教授。
圖源:https://www.broadinstitute.org/bios/stuart-l-schreiber
他在1977年從弗吉尼亞大學獲得學士學位,主修化學。而后到哈佛大學現(xiàn)代有機合成之父羅伯特·伯恩斯·伍德沃德(Robert Burns Woodward,1965年諾貝爾化學獎獲得者)和岸義人(Yoshito Kishi)實驗室攻讀博士。1981年完成博士答辯后,施賴伯在耶魯大學謀到一個助理教授職位。在聆聽了生物物理學家阿龍·克盧格(Aaron Klug,1982年諾貝爾化學獎獲得者)和神經(jīng)生物學家埃里克·坎德爾(Eric Kandel,2000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獲得者)的報告后,施賴伯決定涉足生物領域。他的生物學研究起始與TOR并不相關,而是來自一種令人討厭的動物——蟑螂,學名蜚蠊。
施賴伯實驗室的第一個研究生康拉德·桑蒂尼(Conrad Santini)合成了一種叫做蜚蠊酮-B(Periplanone-B)的昆蟲性激素,雌性蟑螂對蜚蠊酮-B的反應給施賴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后的近四十年來,施賴伯將研究集中在小分子化合物引起的生物學反應方面,重點是以小分子化合物做探針揭示信號轉導和基因調(diào)控過程的化學本質(zhì)。
回到雷帕霉素和TOR。如前所述,雷帕霉素是從復活節(jié)島上的微生物中分離到的,施賴伯團隊發(fā)揮專業(yè)優(yōu)勢,通過有機反應合成了FK506。這也就不難理解施賴伯團隊首先找到了FKBP-FK506的靶標。在霍爾團隊于真核生物酵母中發(fā)現(xiàn)TOR三年后,施賴伯團隊在哺乳動物細胞也鑒定出了雷帕霉素的靶標 [5],即mTOR。與酵母中的現(xiàn)象類似,mTOR的突變也可以賦予哺乳動物細胞對雷帕霉素的抗性。
圖8
到此時,科研人員還以為TOR只是調(diào)控細胞周期的一個蛋白分子。1993年底,霍爾帶著自己的新發(fā)現(xiàn)到維也納分子病理研究所作報告。細胞周期/分裂研究領域的頂級專家金·內(nèi)史密斯(Kim Nasmyth,2018年生命科學突破獎獲得者之一)及其團隊就在臺下靜坐聆聽。經(jīng)過會后討論,霍爾越發(fā)覺得TOR并不是細胞周期的調(diào)控分子,而極有可能是生物大分子合成代謝的調(diào)控分子。也就是說,TOR調(diào)控的是細胞如何生長變大(Growth),而不是如何分裂增多(Division)。
霍爾團隊隨后仍以酵母為模型研究TOR的作用機制,發(fā)現(xiàn)了TOR1和TOR2兩條獨立的信號通路。而包括斯圖亞特·施賴伯和大衛(wèi)·薩巴提尼(David Sabatini)課題組在內(nèi)的其他團隊則進一步揭示了mTOR的作用機制。
現(xiàn)在已經(jīng)證明,mTOR是將細胞的三大刺激(氨基酸、胰島素和能量狀態(tài))的胞內(nèi)信號整合在一起,調(diào)整細胞生長代謝過程。mTORC1和mTORC2兩個復合物是mTOR信號的核心,有絲氨酸/蘇氨酸酶活性,能通過將下游蛋白磷酸化的形式調(diào)控細胞信號通路。mTORC1主要調(diào)節(jié)細胞內(nèi)的蛋白合成過程,同時對自噬、線粒體代謝等也有影響;mTORC2主要調(diào)節(jié)細胞命運(存活還是死亡)和細胞骨架(與細胞運動相關)。黑特曼最先發(fā)現(xiàn)雷帕霉素將酵母 “限制” 在G1期,其實是雷帕霉素與TOR1結合后的 “副作用”。
圖9 mTOR信號 | 圖源[6]
mTOR信號通路與人體健康密切相關。研究表明,在癌癥(如乳腺癌、前列腺癌等)、神經(jīng)退行性疾病(如阿爾茲海默癥等)和II型糖尿病等疾病的發(fā)生發(fā)展過程中均存在mTOR信號通路失調(diào)。多種以mTOR為靶點的藥物已經(jīng)成功應用于臨床,并收到良好的治療效果。
例如諾華公司(Novartis)研發(fā)的mTOR抑制劑依維莫司于2009年3月30日通過FDA 審批,用于晚期腎癌患者的治療;2010年10月,該藥又被批準用于伴有結節(jié)性硬化癥(TS)的室管膜下巨細胞星形細胞瘤(SEGA)患者。
當年,黑特曼給雷帕霉素靶點命名為TOR,期望它是細胞感受外界信號的大門?,F(xiàn)在看來,TOR作為大門可能不合適,但已經(jīng)是調(diào)控細胞生長代謝的核心分子。
致 謝
感謝北京大學前沿交叉學科研究院羅佗平老師對文章的修改建議。
制版編輯 | 盧卡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