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才健:楊振寧100歲傳奇

2019年度獲“求是獎"終身成就獎,圖源清華大學。
撰文 |江才?。ā稐钫駥巶鳌纷髡撸?/strong>
1985年6月5日,一個星期三,我在紐約大學的石溪分校頭一次見到楊振寧。那是一次長程采訪之旅的一站,后來我寫了一篇《石溪行會見楊振寧》,刊登在《中國時報》的人間副刊,可以說開始了往后同楊先生愈益深遠的長久交誼,其中包括1998年正式開始的《楊振寧傳》的寫作,確都是當時始料未及的。
36年前與楊先生的頭次印象,是他雖然穿著整齊,但顯然不講究細節(jié),因為頭一次他同我見面時,打的領帶是歪的。
2017年為了楊振寧的95歲,同樣在北京清華大學有一個半天的小研討會,在中午的一個不講究的午宴中,我有機會上臺說幾句話,我在《楊先生的幾個印象》中先打出一張照片,是他那次同我見面站在辦公室里的照片,領帶明顯地歪向一邊,當時我用了一個Asymmetric(不對稱)來形容,而楊先生一生物理思想最重要的核心概念,乃是「對稱決定交互作用」。
《石溪行會見楊振寧》在同他見面半年多后才刊出,是一篇比較成功的文章,我把文章寄給他后,他馬上給我回了信,內容很短,只說「謝謝你寄來你的文章。我覺得寫得很好」,充分顯現(xiàn)他的平實個性,不過信后倒是花了一些筆墨,介紹新出版的兩本談二十世紀物理學的書給我。
此后我同他開始有較多的通信,每次他都很快地回信給我,信封也都是自己動手寫的。那幾年間他就鼓勵我寫吳健雄的傳記,1989年我到紐約一年開始吳健雄傳,同他來往見面甚多,有在石溪,也有在紐約曼哈頓市區(qū),可以說已是無話不談。
1992年我頭一次到大陸,除了在北京、天津的活動,我還同楊先生一起坐夜車到太原,坐山西大學的小汽車北游五臺山到大同,回到北京再去了合肥以及上海,有兩個多禮拜時間。
那年正好是楊先生的70歲,在上海新錦江飯店的慶祝晚宴后,楊振寧跟我說,「我們出去散散步?!顾钠囁臀覀兊饺嗣駨V場,我們下來繞了一圈,還在路邊用了一個收費的廁所。路上他背了韋莊的詞《菩薩蠻》,開頭是「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楊振寧還說,許多年后你一定會記得這一天晚上。他說的不錯。
1998年我再到美國,開始寫楊振寧傳的工作,多次同他在紐約石溪的辦公室談話。記得一次談話中,他突然向我提起,說希望以后我的傳記寫出一章后,能給他看看。我當場沒有吭氣,他立刻知道我并沒有同意,就沒有再說,但是卻沒有放棄這個想法。
江才健著《楊振寧傳》
到2001年9月,我已經(jīng)回到臺北,楊振寧傳也寫了兩年多,一次我同他為傳記的事通傳真信,他簡單說了那些事后,接著寫到:
「我想了一下,覺得你最好把你的稿子給我看一下,因為
(1)可以避免錯誤
(2)可以對輕重與辭意,我會提出好的意見?!?/span>
他在最后還加上了一句話,「你不采取我的意見,我不會在乎。」
因為有這樣的一個但書,我同意了,因為他知道這個傳記是我的著作,理當操之在我。
事后來看,楊振寧的看法對不對呢?就第一項來說,應該絕對是對的,我極可能有過一些事實的錯誤,也更正了。就第二項來看,他有沒有對輕重與辭意提出意見呢?有的,但是不是好的意見呢?我以為未必盡然,因為事涉復雜,不適合在這短文中來討論。
我之所以要提出這樣一個傳真信的事,因為這正顯現(xiàn)出楊振寧雖然是一個大科學家,卻也是一位極能尊重他人、沒有身份架子的平易人物。我認識的著名華人科學家不少,能夠像他這樣的不講究身段,沒有架子,其實很少。我也好些次看到他在一個研討會休息時間,被一個年輕學生纏著討論問題,不克分身的場面,因為他多不會拒人于千里之外。
2000年我隨他一起到云南,出席昆明旅游節(jié),由于他是受邀參加的貴賓,因此后來旅游有一位保護他的警官隨行。我們到了麗江,也要坐纜車上有冰川的玉龍雪山,因為海拔較高,那位警官不準他跟他的兩個弟弟和我一起上山,楊振寧居然說他可以做伏地挺身,證明他身體很好,那警官也不為所動。那天天氣極好,我們下來后楊振寧一再追問山上情形,還對那位警官說,下次我還要再來,而且不要你們保護。后來他果然再去了兩次麗江,也都上了玉龍雪山。

平易和懂得人情世故,確實是楊振寧令人仰望的特質,我想與他自幼因父親出國留學五年,與母親在大家庭中成長的早熟有關。他的個性也反映在他的近友與門生之上,我認識他的一些學生,多是寡言沉潛個性,他的故友,如最近他提到的鄧稼先,還有西南聯(lián)大的同窗黃昆,清華園一起長大的熊秉明,都有他所喜歡的「寧拙勿巧」。
寫楊振寧傳時,我在加州柏克萊后山一間有許多雜志的小屋中,訪問過他一位也做物理的老友黃長風,獨身的黃長風那時總還走到學校做些實驗工作。黃過世后,楊振寧以黃長風的名字成立了一個獎學金。
本文首發(fā)于《亞洲周刊》,《賽先生》獲授權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