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數(shù)學系77級往事
十多年前,我曾和我的博士論文導師李天巖(1945-2020)教授有過一次通話,他告訴我他所任教的密歇根州立大學有三千名來自中國大陸的本科生,幾乎都是家庭資助赴美讀書的,從學費到生活費父母每年要為他們花上三到五萬美元。李教授順便講道,有天他請自己的兩個博士生吃飯,開車到一家中國餐館,門口停著幾輛豪車,主人是正在里面用餐的中國新生。
這讓我想起在我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那里的留學期間的中國學生聚會,我和數(shù)學系周修義(1943-2023)教授的博士生呂克寧共同擔任中國學生聯(lián)誼會生活部部長的兩年內,我們每年組織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會安排中國太太們準備供五百人食用的餃子。然而,這五百人當中幾乎看不到來自中國大陸的本科生,原因是四十年前去美國留學的大陸青年基本上是碩士和博士生。
過了幾個禮拜,我去了美國東部一所大學開數(shù)學會議,會上遇到的我博士母校兩位博士生說,近日密歇根州立大學幾名中國新生因斗毆動刀行兇被警察拘留。我也看到過其他報道,比如中國留美女學生肉體折磨同胞女同學而被美國警方起訴。這向我們問了一個問題:現(xiàn)在的部分大學生是不是被父母寵壞了?
我想起我的大學同學們,大多在艱難困苦中度過了青春歲月;在讀大學前,他們當中有在商店蹬過三輪車的;有在翻砂車間通夜參加開爐的;有在服裝廠手拿熨斗整日重復機械性動作的;有從事田頭農(nóng)業(yè)技術工作的;有在大型工廠當女電工的;有下鄉(xiāng)插隊后成了“泥腿子”的;有在小學、初中、高中代過課或當過民辦老師的。他們中的哪一個不是在社會這所大學風餐露宿了幾年乃至十幾年?
當來自大江南北的四十八名男女“老少”在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年(1978年)匯聚在南京大學數(shù)學系時,一個親如一家兄弟姐妹的集體誕生了。當學習的起步需要推進劑時,我們有誨人不倦的帶頭人,解惑釋疑;當天災人禍從天而降時,有志愿者挺身而出,出錢出力;當病魔纏身痛苦籠罩一切時,有守護者日夜陪伴,共渡難關??偠灾@回味無窮的大學四年,記載了許多令人難忘的事情。刻苦讀書之余同學之間無私的彼此友愛,留下許多溫暖人心的故事。
一
讀書四年,窮學生整天忙于苦讀,有時就會失去警惕,丟三落四。東西飛了,甚至被偷,困難就會接踵而來。何炳生至今還耿耿于懷自己的帆布箱子被人撬開,鎖也壞了,令他這個特困戶痛心了好一陣子。黃衛(wèi)華則一口咬定當我們住在十二舍時,他一件剛買的衣服晚上洗后掛在外面被人偷了。組織上總是把不幸遭難的學生放在心里,系里給東西被偷或被其他災難纏身的同學提供適當?shù)难a助,減輕了他們由此而面臨的更大生活困難。王雪平大概是小偷最喜歡光顧的對象了,曾被接二連三地偷去幾件衣服。或許是聰明的梁上君子事先查看了他的家譜,發(fā)現(xiàn)他的父親是常熟有名的裁縫,多偷他幾件總會有人替他再做。然而“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王老爸的裁剪手藝再高,沒有用錢買來的布匹也是無濟于事,也不能像劉謙那樣變戲法似地變出上衣下褲來。于是,我班的“女魔術師”們大顯神通,莫寄怡還有張朝宓借用已故作家張?zhí)煲?1906-1985)傳下來的神器“寶葫蘆”,給雪平老弟變出了幾件合身的好衣服。如今,當了三十多年法蘭西數(shù)學教授、不愁沒錢買衣的王雪平還是很感動:“同學之情,終身難忘?!?/span>
說起張大姐,我腦海里一件記憶深刻的往事冒了出來,它可以用來刻畫全班同學“手足之情”的“特征函數(shù)”。那一次,由于一位同學失竊造成的經(jīng)濟損失頗為嚴重,班委會動員全班捐款,但強調那些家庭負擔很重的人可不捐,其中包括張朝宓同學。因為大家都知道她手頭拮據(jù),經(jīng)濟上非常窘迫。她非帶薪上學,年幼的兒子才學會走路不久,全靠先生每個月三十多元的工資支撐。按照她的說法,“確實一分錢掰成兩半花”,但是班委會對她的體諒無意中“激怒”了她。她在班會上鄭重地告訴大家,在捐款這件事上,她絕不能搞特殊化。
在張大姐的記憶中,游星輝是身上散發(fā)出星星點點人格光輝的同學。別看游星輝外表看上去有點冷,對什么都不在乎,就像她肯定讀過的巴爾扎克小說《高老頭》里的那個青年男子伏脫冷,其實是個心細熱情的姑娘。大四下學期,張朝宓的父親病重,游星輝試圖幫助她的父親將他年輕時寫作的戲劇研究文稿發(fā)表,以期永留人間,便主動與北京的有關刊物聯(lián)系。八十年代后張朝宓在北京進修時,游星輝借給她一件棉大衣。游星輝甚至還為暗戀外系女生的本班男生助一臂之力,還請她的張大姐按圖索驥,打聽女孩下落。
我在以前的文章中提到過李玉華、李亞非、巫孝南等幾個青年才俊的理發(fā)手藝。他們能將這門手藝從粗通提升到精通,是因為我們班用班費買了一套理發(fā)工具,請他們?yōu)榘嗉壨瑢W理發(fā),為大家節(jié)省錢和時間,更重要的是培養(yǎng)了大家艱苦樸素的思想。他們以及其他幾個無名英雄,從不吝嗇自己的私有時間,中午在宿舍走廊上擺開架勢為民服務,充當同學的業(yè)余理發(fā)師。我的日記中記錄過了理發(fā)志愿者李亞非為我理發(fā)的故事。他的名字是為了紀念1955年周總理出席萬隆亞非會議,但他選擇卻是在美國的圣誕夜,把我的頭發(fā)好好地修整了一番,預示著我將來會在基督教的國土長留,果然我后來去了美國念書,從此以后,李亞非的“剃頭匠工作”就交給我的太太做了。
背景相異的我班同學各自具有豐富多彩的個性:侃侃而談的、沉默不語的;舉止奔放的、性格內向的;出頭露面的、埋頭苦干的。張朝宓在短文《回憶七七計數(shù)》中重點回憶的一位同學夏霖就是一名行事低調、但一心為他人著想的好同學。他和張大姐一樣都是本校教授的子女,后者是前者姑姑的兒時玩伴。父親對他的職業(yè)有更為直接的影響,因為父子“玩”的都是數(shù)學,只不過兒子沒有“上純粹數(shù)學的當”。大學畢業(yè)后他順理成章地去了南京林業(yè)大學,充分發(fā)揮了計算數(shù)學的妙用。
張朝宓大學期間課內課外都忙,和早就認識的夏霖也只有見面一笑而已的交流時間,然而畢業(yè)后當她一位親戚的孩子考上他經(jīng)常去教書的南林大某個學院,就托他關心一下他的學習。與許多人常敷衍了事不同,他完全是個另類,他不光為這個學生找了輔導員,而且為他安排勤工儉學,每學期還去教務處查詢他的分數(shù),以便家長及時了解孩子的學習狀況。在他的關照下,學生的表現(xiàn)不錯,這讓父母很感動,想要通過某種方式表達謝意,深知夏霖為人的張朝宓替他拒絕了。
如果以為夏霖幫助別人僅僅出于老同學的“交情”,那你就不懂他了。張朝宓在那些評價教授的網(wǎng)上看到學生對他的各種議論,歸納起來就是“嚴格”和“正派”。“我想,”張朝宓寫道,“他的身上還保留了老知識分子的氣息,也許在數(shù)學系這不罕見,但在很多地方就極為難得了?!?/span>
張朝宓夸獎的另一人是我以前的文章提到過幾次的黃衛(wèi)華。我們班的同學友情一直延續(xù)至今,他功不可沒。和他旗鼓相當?shù)?,海內的要?shù)冒榮,海外的當提張硯凝。張朝宓印象最深的是莫寄怡結婚時同留一系的黃衛(wèi)華替她給老同學送喜糖,送到張家,女主人不在家。張老夫人事后告訴回到家的女兒:“你有個同學結婚,她弟弟替她送糖來的。”這成了張大姐心中的一個迷,因為她實在想不出哪個同學的弟弟這么乖。好久之后她聽說莫寄怡結婚才恍然大悟,是黃衛(wèi)華的靖江口音讓她媽媽把“莫寄怡”聽成了“我姐姐”。
“有海外同學回南京時,黃衛(wèi)華總會張羅同學聚一聚。很多同學做過東,蔣珉更是不吝嗇銀子。可若沒有黃衛(wèi)華打那么多電話,發(fā)那么多短信,就不會有那么多七七計數(shù)的同學聚會。”張大姐所指的“海外同學”中自然有我。很可能我是海外同學當中最?;貒屯瑢W一聚的。當然后來幾年王雪平和徐興旺可以整個假期常駐南京大學數(shù)學系,理論上天天可以和在寧同學聚會。我親身體驗了黃衛(wèi)華的熱心公益舉動,如果這也可以劃入“公益活動”的范疇中。當然,冒榮、蔣珉、倪勤等對來訪海外同學的厚待就不必提了。到了我們2017年10月的入校四十年聚會之時,這種堪比兄弟姐妹之情的同窗情誼,更如篝火般地越燒越旺。
二
有了這么多的榜樣,我也“近朱者赤”了。自然,我從小到大可能是個與人為善的好男孩,或許是天性如此和父母教導的雙重結果,但是人的一言一行也是周圍環(huán)境的多元函數(shù)。不管怎樣,如果有人觀察到我后來也許做得更好一點,肯定是由于我的那些大學同學多年前對我的“正能量”影響。比如在我美國同門師兄弟們的眼里,我算得上是他們的好弟兄,不大輕易夸人的我博士論文導師李天巖(1945-2020)教授,曾在我的一位親戚前夸過不在場的我有“很高道德水準”。有次我甚至為了幫助一位同學而放棄了已經(jīng)到手的美國中西部大學正式助理教授的位置??上业耐瑢W并未得到那個位置,那個位置最后屬于錢邁建在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的一名學友,此君的博士論文導師可是老錢、王思運、倪勤、及我碩士同學時最崇拜的最優(yōu)化數(shù)學基礎——凸分析的大師、其英文姓與美國金融大鱷只差了兩個字母的洛卡菲拉(Tyrrell Rockafellar,1935-)教授;他也是錢邁建讀博士學位時的雙導師之一。而我的師兄弟后來在計算數(shù)學的某個關鍵問題上做出了開創(chuàng)性杰出貢獻。
我的日記還記載了這樣一則故事。
這個故事發(fā)生在1981年11月10日。一周前,我們知道了班上那些報考本系研究生的成績分布,除了那幾個考純數(shù)學專業(yè)的同學的成績單,同是報考人數(shù)最多的計算數(shù)學專業(yè)偏微分方程數(shù)值解和最優(yōu)化兩個方向的考分座次已經(jīng)排出。那一天我的好心情被尹光炎的兒子影響了,因為才幾個月大的尹公子早出生了幾年,奶粉緊缺的年代還未過去。尹光炎那時已經(jīng)是三十四歲的人了,當他愁眉苦臉地告訴我這件事時,我主動地伸出了援助之手。倒不是因為我家是像后來我在美國住宅附近見到的“奶牛專業(yè)戶”,或者我有個什么“沂蒙紅嫂”式的產(chǎn)婦親戚,而是我的大姐插隊七年上調回城后,在當時縣城最實惠的商業(yè)系統(tǒng)工作,或許有點門路幫上一忙。其實我的大外甥也剛剛出生不久。于是我當天就手書一信寄給了家姐,告訴她如能買到奶粉,就請直接寄到老尹的岳父陳玉嘉教授處。之前當老尹給了我陳教授的住址時,我一見到“小洋房303室”這幾個字就肅然起敬,想當然地以為這棟小樓一定洋氣十足。然而三周后我收到的家信并非來自我姐,而是在揚州留校工作的家兄,他說他買到了兩袋奶粉,寄到無錫去了,它們來之不易,是他騎車十里才找到一家有貨的食品商店買到。現(xiàn)在尹光炎的兒子早已在美國學有所成,以他爸爸南大讀碩士時的師妹劉必躍教授的家為圓心,以某個不大的公里數(shù)為半徑的圓內一個公司任職。
我們常把我們的輔導員邱增煌老師視為我們的一分子,不僅僅因為他的年齡可以插在六六屆高中生顧永剛和六六屆初中生翟燦芳之間,還因為他一直不以“老師”自居。有一次學校放假前的最后一次考試考的是游星輝未選的選修科目,所以她那兩天基本無事可做。離家久了自然想早點回家,但是學校里冷冰冰的規(guī)章制度經(jīng)常違反人的天性。張朝宓陪她去找邱老師請假提前回家,把當時正在開會的他從一個會場請出來。善解人意的邱老師一聽完就笑了,巧妙的回答大意如下:你們找我干什么?你們想想我會說什么?我在開會,什么都不知道。兩位女生面面相覷,恍然大悟。
我班的同學之情并不因為畢業(yè)離校了就如同“七月流火”開始降溫,不,見面的機會少了也不會動搖真情常駐的基礎,這方面李玉華體會最深,他從南京大學畢業(yè)后第一次乘火車去了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工作,到達時已是晚上九點多鐘,是同學張硯凝特地趕來車站接他的,并請他先住到自己家里。直到張硯凝去斯坦福大學留學前,李玉華每個周末都去老同學家玩,讓他這個外地人有找到家的感覺。到了1984年李玉華準備考研究生復習的時候,于北大數(shù)學系碩士畢業(yè)后分配在清華大學教書、尚未出國的巫孝南就讓他在清華大學的宿舍住了一段時間,并給予他許多幫助。
三
1984年5月6日晚,我們被告知田剛的母親王明淑(1931-1984)老師需要輸氧,她因身患重癥肌無力這一不治之癥而導致表面上的“眼疾”,并因此而服用了太多的激素類藥物。第二天上午,更驚心的消息說她中斷心跳二十分鐘,情況危急。盡管那天萬里無云,我們的心卻被烏云壓頂。田剛當天下午就趕回了南京,我們本科前兩年的輔導員邱老師及時趕到我們的宿舍安排大家輪流看護她。我們幾個田剛的老同學很快就輪流值夜班。我在日記上記載的是,我被安排在第一天值班,從夜間十一時到早晨六時。
我和田剛做舍友的時候,他有次主動問我有沒有洗滌的衣服,他可以帶回家讓洗衣機洗。那時極少數(shù)家庭才能擁有的洋貨洗衣機,一定是她的母親之前訪問美國期間省吃儉用買回來的。
一心撲在學問上的王明淑老師在美國訪問了幾所大學,對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致命疾病的某些癥狀忽視了,耽誤了治療的最佳時間,殊為可惜。
那天晚上十一時,我去鼓樓醫(yī)院值班。之后超過一頁長的日記中這樣記載:“盛秦和王思運已來,盛回舍,王留下和我一起值班到晨六時?!掳胍闺y熬,開始,和王聊天,后兩人均困,打瞌睡,掙扎到天明,反而不困了。醫(yī)院設備差,護士懶?!辈恢@最后三字是否與事實相符,不過日記就是自己認為正確的真實記載。在這期間,我們協(xié)助護士為病人翻了兩次身。
田剛的母親英年早逝,我們全系教師和許多研究生乘車去殯儀館參加了追悼會,瞻仰了她的遺容,會場擺了七十多個花圈。我們班在校同學近二十人也合送了一頂孝帳。在寧同學幾乎都出席了。田剛含淚走上講臺,一字一句地深情懷念偉大的母親。那一年是他生命歷程中最具有紀念意義的刻度。
四
大學四年,我們除了讀書學習以求訓練頭腦外,也定期奔赴校內校外社區(qū)各層,力求添磚加瓦,服務社會。在我漏掉許多的日記明細表中,我們像勤雜工一樣沖洗過教學大樓的過道窗戶;在學生食堂當過炊事員的下手幫廚揀菜;深入南京火車站勞動鍛煉;也奔赴附近的江浦縣支農(nóng)。
四年當中,我們就這樣一邊讀書,一邊學習做人,在南京大學這個大熔爐里成長。同學之間的“手足之情”彌足珍貴,也給我們后來四十年的人生添彩。
完稿于2024年4月15日
美國哈蒂斯堡夏日山莊